SnowViktor

濛濛細雨,自從丹娜絲離開,已經連綿好幾天了。黯淡失真的房間裡,螢幕浮光提醒著 07/10 的到來。仔細確認新生報到需準備的證件與表件:一張微微彎曲的身分證、寫上 S077 的畢業證書以及手機裡的 PDF 報到單。我把它們裝入鍾愛的灰色背包,材質像是防水的牛仔褲,觸感平順又不失摩擦力,卻由於骨架較小,背帶不時從肩膀滑下。

望向窗外──我早已分不清,你是白霧還是錯過的遺珠──不自覺搓揉著手機,指紋遍滿了整個螢幕與機身。導航上的剩餘時間正不斷減少,逐漸接近大安森林公園的停車場,而師大附中位於其東北方半公里的路程。約略九點,下車後緩慢步向未來三年的生活重心,路途滿是同我一樣跟家人前去報到的新生。有些打扮得端莊正式、典雅大方,散發自信的氣息;更多的是低著頭滑手機,神態略為緊張,對於未來感到迷茫,好比當初國小升國中的我。另一方面,對於臺北市的人行道之寬敞驚嘆不已之時,一眾補習班的工讀生列隊在通往校門口的路上,我把他們視作 NPC,毫不猶豫地大步邁進,假若有一絲遲疑,傳單和提袋將從四面八方送來,外加幾分鐘的時間回答姓名、電話號碼及升學取向;即使意志堅定、絕不動搖,補習班仍能以各種管道獲取住家電話與地址,照三餐關心是否有考慮補習,且郵寄一疊文宣跟參考資料。(尤其是飛哥英文,三天兩頭便出現在信箱。)

於入口觀察至善樓,漫長的歷史歲月和豐沛的人文氣息迎面而來,階梯上去的空間人山人海,亦能看見數幅掛貼牆上的海報,想必是各社團在熱烈招生。然而,眼前這幕景象令我愣住了。明明事先揣著改變自己的決心,想要抱持外向的性格,以開懷的心去面對今天的未知與挑戰,卻在此關鍵時刻膽怯退縮──原因並非尷尬,而是內心還不足以支撐我毫無畏懼地跨過那道心坎,如同彼時升學博覽會,總黏在同學身邊,能婉拒活動邀約就婉拒,到頭來什麼也沒體驗到。新來乍到,我索性打開手機日曆的提醒事項,照著原先規畫的行程繼續。迴避前方社團招生的人群,從側邊樓梯上至二樓,不得不說,這走廊格局與先前參加多益考試的學校如出一轍,只差洗手台較為分散。比對報到序號和校網資訊後,鼓起勇氣進入了 1640 教室,沒想到這序號區間竟空無一人排隊,於是我拿出資料夾裡的畢業證書給工作人員,並出示電子報到單供他核對身分。他抬頭看向我,鄭重地說:「少用點手機。」我停頓了幾刻,喃喃自語地說:「喔,好喔……」不禁開始思考為何他對我說出那句話:是注視到我臉上的痘痘,因此覺得我常常熬夜滑手機嗎?是大多數人都提交紙本的報到單,故而認為我過於依賴手機嗎?還是單純我想太多,他不過好意提醒每位學生罷了?思來想去,始終得不出結論,但我深知今日之所以能夠就讀師大附中,手機肯定大有貢獻。

花費 320 元購買完昂貴又艱澀的暑假作業用書後,同家人一起參觀校園環境。在臺北市校地最大的高中面前,五股國中的面積似乎不到一半,走了許久,一眼望不到盡頭。建築外觀是典型的混凝土,不難看出是從日治時期一脈相傳,爾後增添中華民國政府的統治風格,成了如今古蹟般的校舍。沒有鳥語花香,但仍綠意盎然,都市裡的喧囂被樹木所吸收,人人喊打的空汙被草壤所接納。真要說有何特別之處,莫過獨棟的圖書館、室內的體育館,以及性別友善的廁所,無愧牆上的單子所說,這裡把你當「人」,而非特定性別的存在。其中一個校園角落,猜測是教師休息的處所,有著鄉下生活的閒適,可躺在藤椅上放鬆身心靈,聆聽收音機的廣播電台。走回校門,我和寫著「藍天之子」的石頭拍了張照,聽說其紀念書包曾經風靡整個校園,不過到了本世紀,代溝愈變愈深,更多是校友共同記憶的載體。與此同時,門口旁的仙人掌開始噴起水霧,心裡不由得驚嘆頃刻,而想到在臺北市遍地都是裝置藝術,校園擺一個也很正常,對吧?勉強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城外人,佯裝鎮定地去拍了張照。順便瞥了眼手機,接下來……於是我和家人道別,踏上一人探險的旅途。

「__總是讓人心狂」,但與其被動改變,不如主動出擊。直面心裡無處不在的擔憂,徬徨走在社團招生的人群之中。一名語文資優班的學長拿著平板走向我,「你對語文、社會等科目有興趣嗎?」如此自然地就聊起天來,「算是吧。」他表情顯得對我很感興趣,立刻滔滔不絕講著有關語文資優班的一切資訊,甚至為我介紹各活動的詳細內容與實踐,順帶一提,我後來一直遇到他,他也一直推銷我去參加。在這一小時內,我走遍了幾乎每個社團(除了吉他社、韓研社、嘻研社、儀隊,以及沒來的社團),也詢問了任何我感興趣的東西。我問了生研社最冷門的社團是哪個,他答道附青社,只有四個人,也難怪今天沒來招生。數理資優班則冷漠了些,感覺不是自願地來,我倒是滿想問問他們微積分題目。最大攤位的信望愛社可能看我挺弱勢的(來自無人知曉的五股),送了阿薩姆奶茶。心理研究社也真是熱情,四個人圍著我介紹,害我只好裝出職業假笑以防他們看出我的緊張。然後樂研社講了許久,總結一句好好玩就對了。至於攝影社,大概站了半小時也未見有人靠近,雖然我過去給了他們招生的機會,但並沒有到其他社團吸引人。電算社和機器人研究社基本上呈現出同一種氛圍,有興趣者才會參加,競賽和科展對我來說還太遠了。而語言社一開始表明自己就是辯論社,名稱是因創社時仍於戒嚴時期,故採取別名規避禁令,這是我此趟為數不多的新知。有兩位學姐舉著模聯社的牌子走走停停,看起來挺忙碌的,我抓住空隙時間湊近,既好奇又靠北地問是否模擬聯合國裡有我們自己的代表,留下了一些印象,另一位則說:「我很期待在社團看到你。」確實是一種道德綁架☺。管樂社的穿著應該是附中的運動服,滿滿的在地氣息,看起來玩得很嗨,其中一人甚至同時幫足球社招生。大致了解所有社團後,我挑了幾個比較和藹可親的詢問:「你覺得建中和附中哪一個比較好?」有個回答挺值得分享,他說:「如果你想讀書,那建中的風氣肯定比較好。但在這裡,你不用像建中有學校名稱的壓力。」這也許解答了我部分對自己志願抉擇的困惑。

不知怎麼回事,那天的我特別外向,想要找學長姊幫我介紹學校。巧的是,管樂社剛好收攤,在南樓川堂前的大道遇到我。他們邀請我,或我邀請他們,不太記得了,只知緣分的撮合,讓我們邊聊天邊前往社辦。大道右側,撥開茂密草叢後,座落著一套巨大的課桌椅,以我的身高為標準,估算高度至少有 3.5 公尺。若非雨天所致,我大概會爬上去試試。起先,我支支吾吾提起話題:「這是至善樓,那棟叫什麼啊?」他們告訴我沒什麼人在記,多是用方位稱呼,像至善樓便是南樓,其他以此類推。可能顯得過於拘謹,他們倒是不斷跟我說無需那麼緊張,不過人總有適應期的時候,何況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臺北,我也在努力隨環境改變自我,高中也許又是不同的人格。行至中樓,兩旁通往地下的通道是學生餐廳,聽說價格合理(存疑),食物雖稱不上真的好吃,但相較營養午餐美味;實際上,我不認為營養午餐有多難吃,如果站在營養的角度,完全可以接受。出了北樓,左側是籃球場,地上零落著幾顆被雨水浸溼的籃球;右前方是 400 公尺跑道的操場,但我不解為何雨天時中央草皮卻依舊灑水。一行人從司令台旁走下樓梯,前往位於地下的社辦,扶手上有些灰塵,入口則稍顯昏暗。他們帶領我走過長廊,是現代化的磁磚地板與乾淨的白色牆壁,光線從窗戶穿過幾間沒開燈的教室,那裡放置著古董的樂器,想必學校的口袋要夠深才買得起。

進入管樂社的領域,連同我們四人,共有七人,感覺那三個原本就在場的人經驗十分老到,應該是學長姊無誤,難怪對於新生的到來不怎麼吃驚,反倒我有點不知所措,大概是沒曾想會有如此之體驗。脫下包包,坐在與集體注射疫苗時雷同的鐵椅上,不過是黑色的,配上譜架,音樂練習生的環境便營造出來。社辦大半空間存放著不計其數的樂器,我最熟悉的直笛不見蹤影,絕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。他們拿出 Euphonium(粗管上低音號)想讓我吹奏,於是開始訓練吹嘴:放鬆面部肌肉,向前集中吹氣,使嘴唇震動並出聲。小時候我做過這個動作,主要是玩心下的樂趣,沒想過此刻成一個專業技巧的訓練。社團中最資深的人,熟練得如同在常溫的可樂裡加入冰塊;而我當天過分緊張,嘴巴遲遲無法放鬆,嘴唇只有些微的上下浮動,氣量更是奄奄一息。由於 Euphonium(我一直腦補聽成 Uniform)對於初學者實在太難了,所以他們換成較為簡單的長笛給我。學長用它演奏了一首日語的〈夜曲〉,我原本想聽中文版的〈Lemon〉,但還是不要麻煩他好了。那是銀色的銅管樂器,上手第一感覺非常重,尤其是橫著的雙手同側握法不太符合人體工學的承重力學,因此另外一個學長幫忙扶著。整體上接近直笛,送氣的方式和指孔的形式乃特別之處:指孔有點像突出的按鍵,與直笛一樣是以手指蓋住的方式;笛嘴的形狀雖與直笛相似,但是直接鑲嵌在笛身上,而非有明顯吹嘴的結構,且送氣必須讓下唇靠在吹口下方,調整位置及角度後往遠方集中吹氣。首先是基本的「Do、Re、Mi、Fa、Sol、La、Si」,使其發聲有些困難,但透過大量練習依舊可以克服;然後,就沒有然後了──腦袋越來越暈,再繼續吹氣肯定會缺氧,果然修習音樂的肺活量不容小覷。時間不知不覺來到正午,胃酸急需食物消化,否則胃壁蛋白質將撐不住,故我詢問他們附近是否有好吃的餐廳,他們也剛好餓了,因此決定一起去吃飯。「河粉、咖哩飯、牛肉麵……你要吃哪一個?」「都可以呀。」「我們就吃你選的。」「ㄜ……河粉。」「咖哩飯也不錯吃。」「那就咖哩飯吧。」

話說起初即在社辦的那三人,因為要處理成果發表會的東西──也許鄰近 Deadline 了──而無法同行。離開社辦時,想瞧瞧國樂社,不過他們表示目前的領域並未涵蓋到那裡,需要政治聯姻才能跨足,於是就放棄了這個想法,而從窗戶看去似乎有不少人在排練。當我上樓回到地面,被一個不認識的學長看到,他話語中帶著驚奇喊道:「Baba Booey!」這著實印證了附中都是怪人。「南樓地下的捷運經過軌道時,地板會震動。」他們告訴我這是新生必經的事,感覺每間學校的地板皆存在大大小小的問題,例如五中的崎嶇不平,椅子永遠存在傾角。從中樓眺南樓,新生報到與社團招生早已結束,只剩零散的人群。定睛一看,近乎是模聯社的成員,對於我的來到,眾數抱持好奇的態度觀望不前,除了其中一位學姐──社團招生時特別熱情──繼續情緒勒索我加入他們的社團。於是他和我同行的學長來回拉扯敝人的情境中,與吾輩一併前去用餐,人數加一。出了大門,向左轉,十字路口對面站了一排橘色衣服的大安高工學生,俾我想起那熟悉的配色。

傳統的臺北巷弄,上是老舊的公寓,下是熱絡的餐廳,排隊浪潮從中襲來,人群溢出至馬路中央。兩旁盡是色香味俱全的食物,搶奪上班族和學生飢餓的胃口,他們攜著我到一間日式裝潢風格的餐廳,招牌寫著「農粹日式咖哩」。我們邊聊天邊躲毛毛雨,等著座位空出。當提及學校的圍牆有點矮時,學長表示:若要翻牆,務必再翻回來,原因跟記過處分的規定有關,但我忘記細節了,話說這內容好像不該告知我。排了幾分鐘,輪到我們點餐,是使用店外的機器,類似於自動販賣機,看了眼價格,咖哩飯清一色 170 元起跳,他們卻淡定地拿出 500 塊塞進機器。雖然錢包在淌血,但我只能無視他的痛苦,拿出兩張 100 元鈔票,緩緩放進紙幣投入口,第一張很順利,第二張一言難盡,反反覆覆拉平紙鈔,最後換成較新的那張,它終於才吞下去,害我尷尬得很,不過也沒有人在乎。靠牆的四人桌子,他們幫我拉了張椅子讓我有座位可坐。很有默契的是,五人共點了三道豬排咖哩飯,是需要自己淋醬的那種。而聊天的第一個話題即是咖哩飯要不要拌,我通常直接淋在表面,不會特地去拌,其他人亦同。爾後吃飯時間,他們有試著多聊一些事情以避免枯燥的氛圍,例如有玩什麼遊戲以及我發問的班群(文理組)選擇,甚至給我看他同學的八卦。我倒是更想了解他們自己,畢竟「相逢是緣起,相識是緣續,相知是緣定」。坐在右前方的學長,長跑非常厲害,聽說是附中的冠軍,不過中途老師打電話來,告知他若再不招生,足球社便要廢止了。坐在左前方的學姐,則是戲劇化的展現──身為學生會成員,忘記今天要開會,其實他大可以將跟學弟吃飯這件事當作理由,由我來背鍋,完全沒關係的。

約莫一點多完食,簡單的道別過後,我踏上回家的路程,總覺哪裡空虛。突然想到,臺北市立圖書館總館就在附近,剛好去找暑假作業用書,此前已經查詢過五股圖書館並沒有可借用的書。行經一家「馬路口」麵包店,是某人推薦的,看起來挺不錯吃。雨滴從天際緩緩落下,行道樹沿著路緣延伸至盡頭,如此風景也許是所謂的「臺灣感性」,這市容卻令我充沛感受到異地人在他鄉的寂寞。走進總圖,現代化的程度非鄉下人可理解,說實話,有多少公用電腦已不是重點,電子螢幕與紙質書本之共存才顯得奇妙;倘若站在第三人稱看我,我當時大概無處可去,以為只是找本書,想不到我也得與時俱進,使用手機和圖書館溝通。卡在樓梯半天,上去在茫茫書海中尋覓乃不切實際,下去同不熟悉的科技打交道又略顯疲態,只好運用網路在圖書系統裡一一查詢,不承望國文作業指定的書籍處處有,唯總館藏書掛零。本想興高采烈,卻成灰心喪氣,便向大安森林公園走去,捷運轉乘公車回到家裡。

幹!正搭電梯回到家中,撥了撥袖子上的灰塵,竟然掉出一隻蜜蜂。手臂瞬間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楚,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蜜蜂螫。忍著左臂的疼痛用手機拍攝兇手,趕緊叫家人騎機車載我去皮膚科診所,與此同時表皮的紅腫愈加明顯。幸虧沒有殘留螫針,醫生說只要早晚塗藥則能治癒,內心深處的忐忑不安才終於放下。另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,醫生看到我臉上滿是痘痘,順帶開藥予我療養,或許他和報到的工作人員是一夥吧。我不得不感嘆今天發生的種種,究竟是哪樣的契機構築了現在的我呢?